2011年6月29日 星期三

郭朝清











生命與教育的追尋--慈心華德福  郭朝清


在流浪教師滿街跑,找不到正式教職;年輕老師因少子化,面臨被超額的危機下,一位有研究所學歷,月薪有五六萬的老師,甘願離開穩定的公立學校,投入宜蘭縣剛開辦的公辦民營慈心華德福小學,是否有考績獎金不確定,是否有退休制度也不確定,唯一確定的是一定比原來的公立學校辛苦。這對一般老師來講,怎麼說都是一個天大的冒險,但當事人卻心中篤定。這樣的決定對他來講一點都不冒險,如果有實現理想的機會卻猶疑不前,才是最大的冒險。

生命的劇變開啓尋覓的旅程

郭朝清老師,成長於宜蘭枕山農家,父母是樸實刻苦的勞動階層,童年時光在田野間工作與玩耍,農家子弟勤奮的個性,使他在學業上為父母帶來榮耀。國中畢業,為脫離厭倦的考試生活及對繁華都市的響往,負笈北上就讀公立五專的明星學校,在台灣產業蓬勃發展的年代,這意謂著他已拿到通往美好前程的門票。但近在眼前的功成名就,卻在1988年寒冬時,家中的一樁憾事,父親不告而別的結束生命,而四分五裂、分崩離析。

「父親是一位卡車司機,下班就是種菜、養豬、還有照顧果園,每天早上眼睛一張開,就是忙碌地工作賺錢養家,經常到半夜才休息,睡沒多久,又常要凌晨起床上班出車到外縣市載貨。我很不解的是,從小父親耳提面命的人生觀:『打拼就會出頭天』,我也奉為生命的圭臬,但他過世的那一天,我的價值體系整個崩潰。努力沒有用,我父親那麼努力,卻留下生命中一個很大的遺憾。」

朝清父親過世的隔天,哥哥要入伍當兵,妹妹、弟弟都還在讀書,他才五專四年級,這件事對他的刺激和打擊非常強烈,甚至想要休學賺錢養家,還好有位老師的陪伴與協助,讓他打消念頭,半工半讀繼續完成學業。

父親的過世,讓朝清對理工的知識失去了興趣,因為這些知識無法解答他面臨的人生課題。他想要瞭解父親究竟面臨什麼樣的困境,所處的社會脈絡又是如何,為何一個辛勤努力的人會失去活下下的勇氣﹖

朝清開始廣泛閱讀文化、社會、歷史、文學、經濟、政治這類書籍,瞭解到戒嚴時代對農工階層造成的壓抑,是父親一生會那麼辛苦的原因。社會對農業的忽視,農村面臨青壯人口不斷外流,只剩老農在維持勉強的運作,加上農產品價格低落、產銷不均衡、農藥污染等問題。這些問題源於社會結構的不健康,卻透過像朝清所遭遇的家庭悲劇呈現在我們眼前,但社會價值的單一與極端,無法產生自我修正的復原力量,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悲劇一再發生。這樣的無奈,讓朝清在心中有了深切的期待和盼望,發願有機會一定要改變社會,不要再讓無辜的人跟他受一樣的苦、流一樣的淚。但那時的他沒想到「教育」會是他後來選擇改變社會的方式。

教育在遠方傳來聲聲的召喚

父親過世之前,課業上的成就是朝清唯一得以慰藉父親生活勞苦的方式,但過度的腦力操勞,造成身心健康付出慘重代價。加上家教打工的經歷,目睹現今小孩面臨強大競爭壓力的童年生活,讓他直覺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。

「這個時代的小孩太辛苦了,小四小五的學生,一個禮拜要補習五天,我很難接受,晚上九點回家開始寫學校的功課,起碼要忙到十點半才能睡覺,這麼小就過這樣的生活,以後長大他們怎麼辦﹖」

「一個親戚的小孩,小學四年級,數學考了九十八分,晚上回來,媽媽卻罵她,怎麼只考九十八分,沒像某某某一樣考一百分,一邊罵一邊哭,小孩也跟著哭,其實是面子問題,又喝了一點酒,發洩在女兒身上。我發現這個社會對教育的看法真是病了,下一代很可憐。」

朝清退伍後,考上成大研究所,雖然還是理工科系,但學校生活的重心,卻放在參與社會運動上,在投入運動的過程中,受到教改團體的感召,瞭解到社會要改變,教育要先改。教育改變是社會改變很重要的根本基礎。

朝清的生命追尋歷程在此時與教育有了交集,他感到似乎是命運在呼召他。

「這個時代這個社會,透過這個過程在呼召我。投入教育這件事情。」

教育現實場域的試煉

研究所畢業後,想到學生時代所學的專業,未到業界試試身手,未免可惜,就進入企業界擔任工程師,後來負責基層管理的工作,卻沒想到企業文化與自身的生命價值格格不入。在太太考取師資班之後,也跟進加入了教師的行列。

「那時我太太一直聽到我抱怨公司的狀況,喊著待不下去,她叫我不要再碎碎唸了,要改行就跟她一起去做老師,對吔,我怎麼從來都沒想過,年輕時跟人家喊教育改革,但從沒想過去教育現場做做看,到底可以帶來什麼改變。就這樣走進教育界。」

但進入教育界之後,才知道情況之複雜超乎他的想像。從整個教育體制的文化過於強調管理,教育政策的制定紊亂無章,到現場教師對教育信念及生命關照的冷漠,學生對學習的胃口盡失等,種種問題就像社會的鏡射,龐雜而難解。

「教育現場的排名、管理文化實在太強了,每天早上,低年級老師都是拿著愛的小手進入教室,對這件事,現在我還很難釋懷。小孩還那麼小、那麼不懂事,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先論功行賞,之後就啪啪聲不斷。我認為秩序、整潔很重要,但如果是用管理的手段來達成目的,我覺得其意義都被扭曲。童年的時光那麼寶貴,可以為人帶來很豐富的生命底層的東西。學習應該是我對這個世界好奇,我跟我想學的東西有關係,那時候我就一直存在這樣的信念,生命都有他的潛力在,他會走出他的路,不是我畫一個標準在這裡,學生就是都要走到這個位置上,才是好的、對的。」

「自己的所知所學太有限,發現教育不是一兩個人能改變的,是一群人,不只老師,還有家長、教育行政體系,都息息相關。在教育的第一線,挫折感很重,發現越用功的孩子,年紀越大,對看課外書越沒興趣,這給我很大的警訊,一直覺得很不對勁的感覺。」

「上級很多教育政策一直丟下來,要求我們做五花八門的專案與計畫,參加各式各樣的比賽,很多精神很多能量花在沒有意義的事上。我愛做夢,對著教育懷著很大的期望,卻在挫折中受盡打擊。」

面對教育盤根錯節的問題,朝清認為一定要找到一個常態性的做法,從根本去解決這些教育的問題,不然就像現在一樣,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,全身貼滿狗皮膏藥。第一線的老師就像在玩打地鼠一樣,問題永遠處理不完,大家每天忙得要死,情況卻越來越糟。

華德福教育讓他回到教育的初衷


朝清相信生命自會找到出路,尤其是在最困頓的時候。2000年,他因小孩長大,想找到一間符合自己教育理念的幼稚園,不要過早的學習讀、寫、算,但遍尋不著,此時突然想起曾讀過天下雜誌對慈心幼稚園的報導,知道這所學校一直在尋找順應生命發展的教育方式。因這樣的機緣,朝清被華德福教育電到了。

「我注意到一些很不一樣的事,寒假帶小孩去試讀,他才小班,去了就不想回來,我就很好奇,這學校有什麼魔力,才一天、二天就讓這麼小的小孩,愛上一個學校,每天都不想回家。」

「這裡的老師每天講故事,這點很吸引我,小孩都很喜歡故事,我認為好的故事,一定可以為一生帶來好的影響,我很認同這個年紀的小孩,每天需要大量的故事,在體制內做小班教學時,每個禮拜只能講一次故事,這個學校每天講故事,太吸引我了。除了故事之外,還有很大量的藝術活動。」

他對慈心試辦的小學有點瞭解之後,就跟所長毛遂自薦,不計酬勞要來當華德福老師。在體制學校的最後一年,開始參加慈心的師訓,也去澳洲做三個星期的學校觀摩。

「在澳洲的華德福學校,看三年級的班級上課,那時嘆為觀止,主課程兩個小時,學生都很專注,教學過程非常流暢,覺得不可思議,我在教育現場做不到,怎麼可能連上二個小時,還能維持上課的秩序、孩子的專注力,我覺得好好喔,如果有這種學校,每天跟孩子這樣生活,這樣的教育方式,實在太美妙了。我非常響往。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。」

但美好願景的背後就是真實的挑戰,朝清到慈心之後,一開始接的是四年級的導師,一班二十幾個學生,但遇到的問題比在體制內學校幾年來的總和還多。

「學生常常把窗簾扯下來,把椅子推倒,鑽到桌子下,一位新生每天都在哭。他們三不五時吵架、打架,走廊的燈管被一個個打破,水龍頭被破壞,當時的我束手無策。只是認為有部份的孩子在原來的系統有困難,那種困難不管是學習的困難、人際的困難、師生相處的困難,種種的困難產生推力,把他們推到這個環境來,但原來的生命經驗,有一些烙痕在,不是換個環境就沒問題了。」

華德福教育面對這些問題,最令人佩服之處,是它會去關照問題背後深層的生命課題,不是像體制內學校以獎懲手段,做表面、快速的處理,看起來是很有效率,但長遠來看,只是讓問題在陰暗處慢慢堆疊茁壯。

「處於那時候,真的會想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改善,但我信念很強,只想著不管多久,這條路一定要走下去。剛開始一直在嚐試錯誤,後來知道,很多事如果能對孩子出生到現在的生命史,有透徹的瞭解,你就知道他為什麼對某些事情這麼堅持,那麼在意。華德福教育認為你能對生命的整體有完整的認識之後,你就會找到根本之道,這跟我原來的信念是很接近的,只是一下子二十幾個孩子,還是要有段時間瞭解這些孩子,瞭解一個孩子就像讀一本厚厚的書,每個生命都是一個謎。」

華德華教育認為瞭解人、瞭解孩子,是做教育最根本最重要的工作,瞭解孩子你就會找到方法。華德福強調從人出發,每個生命有其獨特性,有它自己要走的路。

在同事的支持與陪伴下,這個班級在半年後,朝清就有把握,一定帶得起來,一年半後,慢慢有了起色。

成為守護華德福的教育守門人

當朝清開始享受與學生共創生命美好的經驗時,學校需要他接手校長的工作,剛開始,他執意要留在教學的崗位,但後來他體認到校長角色對華德福教育的重要,毅然接下這個艱鉅的任務。

「老實講,我對校長這個職務興趣缺缺,來到這個學校,純然是教育的使命感趨使,我是覺得校長別人做得好,就給別人做就好了。對於校長的工作,我能帶給慈心的,就是我沒有心機,我很努力做事,我容易相信別人,別人也容易信任我,我能做的就是幫大家打打雜。」

朝清所說的打雜,其實是很艱難的工作。校長是慈心面對外界的窗口,所有來至四面八方,不管好的壞的力量,都要通過這位守門員,才能進入他們細心守護的校園。

朝清認為當老師最根本的是能否真心愛這些孩子,如果有愛,就會對孩子有興趣,會對小孩的生命歷程有興趣。對人有興趣是做老師最基本的特質,做教育的人要有能力跨越不同生命脈絡、生命情境,每個人的生命脈絡都不一樣,你一定要深刻的瞭解後,才能找到他生命的出路。

但深刻的生命瞭解需要耐心與時間,以目前大環境對效率與競爭的追求,要守護一個系統來支持有這樣信念的老師,實屬不易。

「當校長就是要維持這樣的空間。我們沒有定期考試,沒有絶對的進度壓力,雖然每個年級教什麼還是有一定的範疇在,這個部份讓老師有空間,願意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,而不是一直看到課程的進度。」

「有位科長要求慈心一定要參加比賽,為了這個跟他談了很久,有一次電話講了一個多小時,長談了四次,他才放棄。但一開始,雙方都很堅持,主管單位要求我們要參加中小學運動會、音樂比賽、美術比賽等,不是這些比賽不好,只是華德福教育很刻意避免競爭,希望讓學習回歸本質,學習的目的在於探究自身生命與所處世界。」

對學生的深度關懷,吸引了很多遠地而來的學生與家長,慈心目前每年招收三班的學生,還有很多學生排隊無法進來,這樣的情況羡煞不少縣內招生不足的學校校長,但朝清校長仍是戒慎恐懼地經營學校,他認為雖然社會已慢慢接受華德福教育,但學校的處境還是很脆弱,因為學區內的學生並不多,必須將學校的根深深的札入社區的泥土,與社區更緊密的結合,華德福教育才能走得長久。

朝清感謝慈心的家長與老師,因為他們願意走在社會的前面,從某個角度來看是犠牲,因為他們願意面對不確定的未知。他們在為社會找出路,如果他們走出一個可能性,這個可能性帶來的助益是整個社會的。慈心對台灣社會的意義就是要形成一個新的價值,這個價值是能夠在現實的社會被實踐的。慈心的這條出路,是小孩的出路,是台灣社會的出路,也是朝清對生命追尋的出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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